從印順長老為了復興佛教暢佛本懷的出發點看,他雖欲與世無諍,卻又不得不辯護。不是為他自己辯,乃為正法受到了歪曲,故挺身而出,終身都在找人辯論,找今人辯,也找古人辯。其中較具代表性的,至少有如下幾種:
- 〈評熊十力的新唯識論〉:指出熊十力未以佛法來處理唯識思想,乃是以滿足哲學本體論的求知欲為目的,故有「融佛之空以入易之神」的基本錯誤,乃為假想的玄學,其根本在於「援佛入儒,揚儒抑佛,不出理學者的成見」。又指出:「新論所會通的般若空寂、破除情見等,到底是儒家沒有說明的,即以『莫須有』的辯論法來掩飾。」熊氏以「引而未發」、「大概」、「或者」、「亦未可知」等語支吾過去。類似的玄學式論法,均非嚴謹的印度論證方法所許(註九)。
- 〈神會與壇經〉:這篇文章的副題是「評胡適禪宗史的一個重要問題」。由於胡適在巴黎、倫敦發現了敦煌寫本中有關神會的作品,而論斷《六祖壇經》的敦煌寫本是《六祖壇經》的最古之本,其書成於神會或神會一派之手筆(註一〇)。但是經過印順長老的考據,由於《六祖壇經》中與神會門下所說相合的只是《六祖壇經》內容的一小部分而已,所以推翻了胡適的主張。當胡適的觀點一出現,佛教界的若干人士僅用禪理的如何高深,並強調《六祖壇經》對中國文化如何貢獻,且有以人身攻訐的言論,都不能使識者心服口服,唯有印順長老站起來說:「唯一可以糾正胡適論斷的是考據。」(註一一)此為傳統的中國佛教界,帶來了學術化的新風氣。
- 〈大乘三大系的商榷〉:太虛大師對印度大乘,立三系名稱:法界圓覺宗、法性空慧宗、法相唯識宗。印順長老則指出:太虛大師著重中國宗派而用印度三系來含攝。印順長老著重印度經論,並認為從全體佛教去看,有的從法相而歸宗唯識,也有不歸宗唯識的。故於民國三十年(西元一九四一年),創說新三系:性空唯名論、虛妄唯識論、真常唯心論(註一二)。此對現代中國佛教思想有極大的啟示作用,在現代國際佛教學術界,則將三系名為中觀學、唯識學、如來藏學,其涵蓋面則不若印順長老標示的三系名稱來得深廣。
- 〈上帝愛世人〉:這是因為基督徒到印順長老新建的慧日講堂贈送《新約》、《舊約》,勸他研究研究,使他覺得太過分了,而他對於上帝的博愛,難以理解,無法接受,那種為了愛你而非統治你不可,為了愛人,不惜毀滅人類,重新開始。他所得的結論是:「上帝與人為主奴關係。」並指出《聖經》中的愚民政策、分化政策,是現代馬列主義的源頭。此文發表後,引來香港吳恩溥牧師及臺灣龔天民牧師的反駁,印順長老便再寫一篇〈上帝愛世人的再討論〉及〈上帝與耶和華之間〉(註一三)。現代佛教界中,曾與基督教諍辯的人,尚有煮雲法師及我本人。數百年來的中國近代佛教徒,一向誤以怕事、退縮、投降為忍辱的美德,看來這一代的有一些人,就有點不一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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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律制的辯論:印順長老不是傳統佛教的律師,但他對於戒律問題特別注意,討論得很多。他說:佛教戒律的特色是「道德的感化和法律的制裁,兩者統一起來」。在依戒律生活的僧團裡,「大家都有共同的信念,淨善的行為,彼此和睦,這就是佛教戒律的特質,而發生偉大的作用──正法住世。」然又以為現在的中國佛教,並沒有依律而住的僧團,故他主張:「把這裡面的精神原則,用現在的方式去實踐。」
印順長老也曾討論過「中國佛教制度」,他說:中國未曾照著印度僧制實施,所以向著:國家管轄制及禪僧叢林制的兩個方向發展(註一四)。他也討論了尼眾的八敬法問題(註一五)、僧裝問題、僧衣染色問題、建設在家佛教問題等(註一六)。他不是拘泥承襲律制傳統形式的人,而是深入律藏而對現代社會,指出方向原則的思想家。可惜他自己沒有建立僧團,也未真的依據印度律制的精神原則,設計出一套比較可以適應現代社會的僧團制度來。單從這一點看印順長老,倒頗近於只會看病而拙於治病的學者風貌了。他是開了藥方及藥名,卻未告訴我們每一味藥的分量及焙製方法。
(本文於一九九一年四月七日「印順導師思想研討會」中宣讀,地點是臺北市國立師範大學國際廳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