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二)慧思真撰說的論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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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前述貞舜的《七帖見聞》,以及其他的資料(註七),以《起信論》的譯出年代作考察,來否定本書之為南嶽慧思的撰述,根據論者的反駁(註八),已將此一觀點推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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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歷代三寶紀》卷一一之太清四年(西元五五〇年)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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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開元釋教錄》第六的承聖二年(西元五五三年)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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揚州僧智愷的《起信論序》之承聖三年(西元五五四年)說。
在此三說之中,最遲的一種為梁之承聖三年。南嶽慧思於北齊天保六年(西元五五五年),入光州之大蘇山,可見尚在他入大蘇山前之一年,乃至四年,《起信論》已被譯成了漢文。縱然以承聖三年為準,距離南嶽入寂的陳宣帝太建九年(西元五七七年),尚有二十三年或二十四年。所以,如說由於真諦與南嶽同時,便無法見到真諦所譯的《起信論》,在年代上的推論是站不住腳的了(註九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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寶地房證真的《三大部私記》所指出的疑竇,共有六點,加以概括,則不出如下的四點:(1)與天臺宗的宗義不符合;(2)在南嶽的各種傳記中,未見列舉本書之題名;(3)本書的文勢與南嶽的其餘各書不相類似;(4)在所傳的資料中,或謂本書是曇遷所撰,或稱是遙惻撰,事實上當然也有說是南嶽撰的。因此,證真本人,也只是疑而不決罷了!但這四點,可以包括前述的諸難。
現在,且對這四點的疑難,逐條批判如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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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謂與天臺宗的宗義不符合,便懷疑本書之非南嶽所作,這是一種倒果為因的推論法,不合邏輯的原則。須知,天臺宗的創始者,不是南嶽,而是南嶽的弟子天臺智顗,南嶽的思想之一部分,固被智顗所承受,並將南嶽視為天臺思想的主要源流。但是,南嶽慧思撰述本書,當在他的晚年,也就是在智顗於大蘇山親近慧思而已由大蘇山去了金陵之後,述南嶽始撰本書,比起《諸法無諍三昧法門》的撰作年代,本書之撰成,要遲一些。可是,從智顗雖未從南嶽親承本書的思想,在智顗的思想中,承受本書的理念之處卻有很多,此且留到後面第三及第四章中,詳作研討。
我們怎麼知道本書是南嶽的晚年作品?因在章安所寫的《智者大師別傳》之中,曾說到南嶽慧思授智者大師以「四安樂行」,這是智顗在大蘇山親近南嶽之際。又在南嶽的《法華經安樂行義》之中,說到了如《隨自意三昧》中說(註一〇),可見《隨自意三昧》的撰作時間,要早於《法華經安樂行義》,《法華經安樂行義》則在智顗參於大蘇山的時代完成;另一篇《立誓願文》,也是始於大蘇山時期。至於《諸法無諍三昧法門》二卷,撰作的確實年代不詳,諸種南嶽傳記之中,卻多有列舉其題名者,在南嶽自己的其他諸作中,則未自舉其名,故有類於《大乘止觀》,但其用三昧之名為題,又類於《隨自意三昧》。以此推想,此文早於《大乘止觀》而遲於《法華經安樂行義》。再看《大乘止觀》的文字組織及思想體系,比起前述各種,均要整然而嚴密得多,加之在智顗的述作之中,也未見到此書之名。因而相信,乃係出於南嶽晚年的傑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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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在南嶽諸傳記中,多未列舉本書之名,故而懷疑本書之非出於南嶽所作,這也未必能夠視為確論。我們從現存於藏經中的《大乘止觀》,標為「曲授心要」看來,可知本書不是撰述之作,而是一種口傳的或口述的作品,在唐之道宣時代(西元五九六~六六七年),可能尚未成為一部書的型態,故在道宣寫作《續高僧傳》(成於貞觀十九年,西元六四五年)及《大唐內典錄》(成於麟德元年,西元六六四年)之際,或者雖已成書,而尚流傳不廣,以致被道宣律師之所漏列。灌頂章安大師(西元五六一~六三二年)是天臺三大部的功臣,他的時代與道宣相當而略早,在他所整理出來天臺三大部中,未曾標示出本書之名,也就不足為奇了。
本書之在唐代,未能廣被流行的另一重要原因,可能在於玄奘憎惡舊譯經典所致。因為本書的成立年代,是在真諦譯出《起信論》及《攝大乘論》之後,又在玄奘自印度回國之前,本書之中,引用《起信論》與假借《攝大乘論》之處甚多,可是,一到玄奘回國(貞觀十九年)之後,即令教界「不許講舊所翻經」(註一一)。由此推想,本書是在《起信論》譯出而已流行之後,在玄奘回國之前的階段中,可能已由成立而被流傳,但到貞觀十九年後,由於玄奘的請求,不許再講舊所翻經,《起信論》及《攝大乘論》,正好屬於舊翻之列,以此舊翻之論書為基礎的中國著作如本書者,也可能受到了流通的禁止,道宣的《續高僧傳》正好也是完成於玄奘回國之年,《大唐內典錄》則更在其後十九年始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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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書的文勢與南嶽其餘各書不相類似,這也是事實,和《隨自意三昧》、《法華經安樂行義》、《諸法無諍三昧法門》等比照之下,本書確實不同。因為前者是站在龍樹實相論系統的立場,後者則為站在馬鳴緣起論系統的立場。然而,我們不妨作更進一步的研討,由於慧思著作之殘留於世者,為數不多,可能尚有若干部書的思想系統,和實相論相違而與緣起論相應者。因為實相論系統的印度著述,譯成漢文的時代較早,所以慧思的早期或前半期思想,是沿著北齊慧文的路線在走。當他後半期生命歷程中,因由真諦三藏譯出了《起信論》及《攝大乘論》和《攝大乘論釋》,便使他接觸到了新思想的啟示。前半期的他是依據《般若經》而有《隨自意三昧》及《諸法無諍三昧法門》兩種三昧的撰述;後半期則依據《起信論》及《華嚴經》而有本書之述說,以《起信論》為骨架而開示了一心三觀的止觀法門。由其前後所依經論之不同,義理及其文勢,自亦不能無異了。
再就上述不同的思想,加以考察,我們應當從認識論的觀點上推論。在佛教中的認識論,一般地說,可分成二種:一是凡夫的認識,二是佛陀的認識。我們凡夫乃至菩薩的認識,是相對的,是可因了環境及所受的教育和努力與否,而有改變的,因其尚未透得絕對的價值理念,所以是相對的;唯有佛陀,已經實證諸法實相,故為絕對的認識。南嶽大師之尚未成佛,乃是無可置疑的,因其自稱:「吾一生望入銅輪,以領徒太早,損己益他,但居鐵輪耳。」(註一二)故其前後思想系統之變遷,不足為異;況其基本之力行思想未變,由禪定三昧而進入止觀法門,說法不同,實際則是一樣東西。
同時,在佛教史上,一師的撰述而有義勢之互異者,亦不乏先例。比如印度的馬鳴,他為闡揚大乘之真如緣起論而著有《起信論》,又以《無我義經》論述了空無相的思想。再看龍樹的撰述,他以《十二門論》等宣說消極的實相論,又以《大智度論》等宣說積極的實相論(註一三);他以《中觀論》、《十二門論》、《七十空性論》為主,來「破小揚大」,又以《迴諍論》、《六十頌如理論》、《廣破經廣破論》為主,來論破外道;他以《大智度論》來高揚般若性空的思想,又在《十住毘婆沙論》之中,鼓吹了他力的淨土思想(註一四)。另看世親的撰述,他被稱為千部論主,然卻分別站於大乘及小乘的兩種立場,在大乘方面,又分別為《法華經》、《般若經》、《華嚴經》、《涅槃經》、《維摩經》、《阿彌陀經》等經作註釋,尤其著力於阿梨耶識思想和如來藏思想,所以他的撰述,極為複雜(註一五)。因此,到了世親的四大弟子,便各傳一系了:安慧(西元四七〇~五五〇年)傳其毘曇學;陳那(西元四〇〇~四八〇年)傳其唯識及因明;德光傳其小乘有部之律學;解脫軍(Aryavimuktisena)傳其般若學(註一六)。
我們以馬鳴、龍樹、世親之撰述態度,來比論南嶽慧思的思想之前後異趣,則很容易相信《大乘止觀》是出於南嶽的真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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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於有些資料中,曾說到曇遷撰述《大乘止觀》,遂有以為現存的本書為曇遷的作品(註一七)。但這同樣也是問題,因在《續高僧傳》卷一八的「曇遷傳」中(註一八),亦未見其列出《大乘止觀》之書名。
既然有此傳說,不妨把與本書真偽問題有重大關聯的真諦、慧思、曇遷等三人的住世年代,對照列表如次:
真諦三藏:西元四九九~五六九年
南嶽慧思:西元五一五~五七七年
曇遷法師:西元五四二~六〇七年
從日本方面對於本書傳流史的考察,謂是出於曇遷者,綜合起來則有如下的六起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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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奈良朝古文書》「天平勝寶三年五月廿五日」條下(註一九)說:「遷禪師述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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圓超(西元?─九一四年)撰《華嚴宗章疏并因明錄》(註二〇)中說到:「《大乘止觀》一卷,曇遷述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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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超(西元?─一〇九四年)撰《東域傳燈目錄》卷下中說到:「《大乘止觀》一卷曇遷撰,未詳真偽。」(註二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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珍海(西元?─一一五二年)撰《三論玄疏文義要》卷五(註二二)中說到:「有《大乘止觀》兩軸,是南嶽思禪師作,又有本題下云曇遷法師制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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證真的《止觀私記》卷八中有說到:「或本題下注云曇遷撰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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舜貞(西元一三三四~一四二二年)的《七帖見聞》一本七〇頁右云:「或日記云,大華嚴寺曇法師述云云。」
若從這六起資料的年代上考察,此種述的根由,始於《奈良朝古文書》,此下諸人,不過是以訛傳訛而已。至於最早之人,怎會將本書誤傳成為曇遷所撰的呢?那亦並非全無原因,因為南嶽的寂年,僅比真諦的寂年晚了八年,在一般人的想像中,南嶽接受真諦的譯作而發為自己的論書者,比較沒有可能(實則並非不可能,已如前述),何況在南嶽傳記中,也未提及他與《起信論》和《攝大乘論》的關係。再說「曇遷傳」中,雖亦未曾列出本書之名,但其思想路線,頗與本書的立場類似,比如本書引用的《華嚴經》、《起信論》、《楞伽經》,尤其是《攝大乘論》,乃是曇遷於北地專門弘揚的大法,此在他的傳記中,有著明白的記載(註二三);同時,當曇遷於二十一歲(西元五六二年)出家之時,《起信論》已被譯出了九年以上。根據這一判斷或猜想,便將本書誤傳為出於曇遷之手了。實則一書而於兩地被傳為兩師所出者,也不乏其他的例子,比如《瑜伽師地論》,在漢譯是彌勒造的,在藏譯則謂為無著造的,誰是誰非,頗難論斷。
不過,我是主張本書出於南嶽的真撰,但卻未必是由南嶽親筆寫成,已如前述,是屬於口述的論書,故與他親筆所寫的東西,在文字上也有出入。我們知道,天臺智者,固有其親撰的作品,他的主要的天臺三大部,卻是由他口述而為其弟子灌頂寫成的,故我相信,《大乘止觀》不是南嶽親撰,只是由其口述口傳,到他的弟子,甚或是再傳弟子之時,始被寫成。因在慧思禪師的三種傳記之中,均說到「口授」的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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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續高僧傳》卷一七:「凡所著作,口授成章,無所刪改。」(註二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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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景德傳燈錄》卷二七:「凡有著述,皆口授,無所刪改。」(註二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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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佛祖統紀》卷六:「所著述,多口授,門人筆成章句。」(註二六)
因此,除了南嶽本人的思想有前後期之分,在他弟子筆錄的文字方面,也可因了人的不同而有不同,縱為一人筆錄,也可能有青年時代與晚年時代的不同(註二七)。《續高僧傳》與《景德傳燈錄》,均謂「無所刪改」,諒係指的文章義理,一如佛陀說法,也是口授成章,後經弟子結集,便成經典。又如孔子的《論語》,亦係口授成章,而為門人記錄成篇者。如要說成記錄後的文字與口授時的口語之間,一字不易者,是不可能的。當然,我僅作論斷,尚無法也不必作為本書真偽的最後定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