僧稠禪師(西元四八〇~五六〇年)的〈稠禪師意〉問答,便有:「大乘安心,入道之法云何?」曰:「凡安心之法,一切不安,名真安心。」又說:「夫安心者,要須常見本清淨心。」這是他對大乘禪法的意見。敦煌文獻又載,四祖道信禪師有篇文章的題目,即是〈入道安心要方便門〉。其中說到:「識無形,佛無形,佛無相貌,若知此道理,即是安心。」僧稠禪師涅槃二十年後,道信禪師才出生,兩人都講到關於「安心」的問題,這是早期的禪宗史上對「安心」問題的記載。
「安心」,可分三個層次。
一、不安心
第一個層次是不安心。這又可分為粗細兩個層面來講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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粗層面的不安心,就是心不安寧,當你處在恐懼、憂慮、焦急、緊張、興奮之中,即是心不安寧。如今的時代是個競爭激烈,科技高度發展的時代,社會經常處於政治、經濟、軍事的壓力之下,尚有社會治安、交通事故、環境污染等的威脅,隨時都會使得人的生命、家庭和財產毀於一旦。佛陀早已訓示:「世間無常,國土危脆。」自古皆然,而在今日尤為敏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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細層面的不安心是為修行的問題。今天有兩個人問我有關修行方面的問題,其中一個問:「念〈大悲咒〉、念佛、打坐,哪個好?」我回答他:「你認為哪個好,就選哪個好了。」他又問:「我用這些方法修行時,沒有一法能使我沒有妄念,怎麼辦?」我說:「妄念沒關係,不管它。」他說:「我就是希望用種種方法來克服我心理的不平穩和矛盾,才修行的。」我告訴他:「你是應當修行的,但不是為了克服心理的矛盾或不安定。」另外一個人問:「聽說了生死得解脫一定要參禪,沒有他法,是不是?」我回答:「不一定,參禪的人不會參,也不能了生死得解脫。」他問:「那怎麼辦?」我說:「了生死的方法很多,看你用什麼方法。」他說:「那我應該用什麼方法?」我告訴他:「我不知道你應該用什麼方法,要開始學習以後,慢慢地跟佛法有接觸,才知道你應該用什麼方法。」
這兩位代表了許多初學佛者的不安心,不是為了生命、生活、家庭、財產的問題,而是考慮到出生死、證菩提等的問題。
二、安下心來──如何安心?
第二個層次:安下心來──如何安心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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普通生活中如何安心:在日常生活中,我們面對一切的問題──生活、家庭、生命安全、解脫生死等等問題,這些問題時刻縈繞心頭,無法安心地過日子。對修行人而言,這會造成阻礙,因此必須破除身見,破除對身體生命的執著。
現今的工商社會,人人皆汲汲營營於物欲的競逐,倫理淪亡,親情淡薄,家庭組織沒有安全感,離婚率越來越高。一對年輕男女準備結婚的同時,也準備著離婚,甚且已開始擔心未來孩子的教養問題,以及離婚時,孩子屬誰的問題,夫妻之間沒有「生同羅帳死同穴」的同生共死的心理準備。很多家庭,更因父母鎮日忙於事業及交際應酬,對兒女疏於管教,而產生許多問題青少年,給社會帶來許多困擾。因此,要挽救家庭,必須從個人自己做起,每個人都盡到了家庭一分子的責任,便能達到「父慈子孝、夫婦和睦、兄友弟恭」的和樂境地。
另外,死亡是人類最恐懼的事了。在混沌初開、茹毛飲血的草昧時期,人類的生命即飽受威脅,要防洪水、防猛獸,跟大自然搏鬥、求生存。接著進入文明社會,又由於利害的衝突,導致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殘殺,宗族與宗族、部落與部落、種族與種族、國家與國家之間,紛爭頻仍,戰禍綿延。
以個人的生命來說,從出生到死亡,生命中的每一分、每一秒,都不能有絕對的保障,可能生病,也可能因意外而死。「人命危脆,在呼吸間」,我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。能夠坦然地接受它,也就不必擔心生命的安危與否了。只是在未死之前,一定要設法生存下去,不能自殺,否則就違背了佛法的因果關係。另外一層,如果怕死,也可以藉著努力修行,改變宿業,把壽命延長;而真正的修行者,對死亡是不會恐懼的。
現代的人最害怕的莫過於核子戰爭。一九八二年五月,我在美國紐約WBAI廣播電臺「精神世界」的節目中接受訪問,當時的紐約,正有數萬人舉行反核子武器示威而集會於中央公園。有一位美國女士打電話至電臺的現場問我:「今天如果核子戰爭爆發,你有什麼意見?現在只要有人下一道命令,按一下電鈕就能使核子彈在我們的頭頂爆炸,然後我們的城巿立即變成廢墟,地球變成鬼窟,他有權利做這樣可怕的事嗎?」我的回答是:「現在還沒人按電鈕,核子彈尚沒有在我們的頭頂上爆炸,你擔心什麼呢?」她再問:「假如按鈕已按了呢?」我說:「按鈕已按了,還有什麼話說?」她似乎沒得到答案,可是好多人很喜歡我這答案。因為如果已按了按鈕,還有什麼好反對的,只有接受它了。
其實,反戰的人,可能就是製造戰爭的人,諸位相信嗎?一批人要戰爭,一批人反對戰爭,戰爭往往又是反對戰爭的手段。自古國富兵強是國泰民安的保障,盲目地用兵和盲目地反戰,都是不智。佛法主張戒殺放生,以徹底消除戰爭的起因;但其輪王思想的理想世界,仍有強大的武力做背景,只是由於強大無敵,所以也就沒有戰爭了。
因此,要想解除核戰的威脅,最好的辦法是消滅觸發核戰的因素,使得沒有人有按鈕觸發核戰的欲望,也沒有人推動、鼓勵而促使核子戰爭的爆發。如此,還會有核戰事件嗎?
總之,生命的未來是不可知的,唯有努力維護其安全。再者,有生命就不能有絕對的安全,我們不用擔心安全問題,但要努力將危險減至最低的限度,自己不製造危險,也不使別人有製造危險的機會。縱然這樣,還只是比較的安全,因為人沒有不死的,生命的本身,就是不安全的根源。應抱此看法,始能從不安全的環境中,把心安定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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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行過程中如何安心:在未修行以前,我們很少赤裸裸的面對自己的心理活動;修行過程之中,才會發現自己的心很亂、很髒、很醜、很不安定、很不清淨、很不寧靜。有了修行方法的人,不論是打坐、念佛、誦經、持咒,都可發覺到自己的心不專一,這表示修行有進步。到這程度,最好不要注意心亂,只要回到方法上就好。不管妄念,自然而然地妄念便會越來越少,只剩下方法,最後連方法也不見了,因為方法本身也是妄念。因此,在修行過程中,發現妄念,不管它,不要討厭它,但也不得跟著妄念走。發現妄念,不管妄念,而回到方法上去,便是最好的方法,然後繼續不斷地在方法上,此時,心自然而然安定下來。
可是,在感覺到已經沒有妄念的情況下,不一定就是安心。有一位比丘尼問我:「我半年來,常常一打坐後,便感覺到自己和眾生、人、物,不分彼此,好像我跟他們一樣,這種情形下,有沒有我,有沒有他們,都不在乎,這是不是解脫?」我告訴她說:「不是!」因為事實上她所感覺「無我」的這個「我」和外邊的「你」都存在,而且很清楚地對立著;雖然沒有粗重的愛、恨、喜、怒等煩惱,但她自己還是很清楚的有「統一」,有「你我他是一樣的」這種念頭或感受存在。
她接著問我:「這是不是在定中?」我也告訴她:「不是!」定中是沒有你我他,也沒有空間和時間的;定是止於心念的一點,是不佔時空位置的。因此,前後際斷,心行處滅,才是定。意思是說心念的過去和未來沒有了,身心世界的內在與外在也沒有了,才是定。這位比丘尼聽完我的解說之後,很覺失望。她問我:「那時候我在哪裡?」我說:「是在幻覺、妄境中。不過,你在這樣的情況中,至少已沒有恐懼感,是修行者的好現象。」這位比丘尼再次的失望,她修行這麼久,自然認為是很好的境界,卻被我說成了妄境。殊不知,凡有物相與心相的,通通是妄境。物相是身體及身體所處的環境,也就是說:凡有身心世界的感受,無非妄境。因為她所感覺的無我,雖有已從煩惱得到解脫的感受,尚只能說是一種修持的過程;而她仍未脫離無我解脫的感受,所以尚在妄境中。那時她的心已較安定,但不是真正絕對的安,尚是有心可安的層次,真正的安心是無心可安。
前面所舉達摩、慧可、僧稠、道信等諸大禪師所謂的安心,是無心可安,無心可用。故謂:「覓心了不可得」;「一切不安,名真安心。」
三、無心可安
第三個層次是無心可安。所謂無心可安,不是處於空靈的狀態。心住有,固為有心;心住於空,還是有心。
我有一位女弟子,在禪七期中,她在清晨打掃庭院時,一邊掃地,一邊把掉在地上的杜鵑花,一朵朵撿起,戴在櫻花樹上,這時櫻花樹的葉子還沒長,花也還沒開。她做這件事,興趣濃得很,我問她:「怎麼回事?」她說:「這世界好可愛,樹是活的,花掉下,還是活的,我給它戴上去,往樹上一放,杜鵑花就是櫻花,有啥不同?能從杜鵑花上掉下來,也能長到櫻花樹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