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以怎麼講也不指出生死之初的情況,只講因無始無明而有生滅,而此生滅的本身,並不異於不生滅的清淨心,一旦大悟徹底,既不是生滅,也不是不生滅,乃是絕對待而不思議的,無以名之,姑且稱之為「心」。也可以說無明是無始的,但卻是有終的,而無明的終點,並不等於把無明從清淨心中割除掉,乃是從無明得到大解脫,不受無明束縛而自在遊戲於無明之中。
(二)現象論的心
這又可分作認識心與修道心的兩大類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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認識心:從小乘的觀點談認識心,名為心、意、識,此三個名相,或有多義,或為一義,一義即是三種名稱雖不同,而其所指則為一;多義即是三種名稱含有三種不同的意義。有說:「意」為過去,「心」乃未來,「識」為現在。有說,在六根、六境、六識的十八界中設「心」;在六根、六境的十二處中設「意」;在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的五蘊中設「識」。實則,此三名所指,仍是一樣東西,即是認知及辨別的心理現象。
另從大乘的觀點談認識心,是指唯一的根本識,或名為阿賴耶識的種子生現行,即是第六識的功用。阿賴耶識則是儲藏一切染淨種子的倉庫,是第六認識心的本體,它是萬有所成,也能變現萬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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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道心:經論中常有提到修道心的重要性,例如《阿彌陀經》中的念佛至「一心不亂」,《法華經》卷七的「一心稱名」;天親《往生論》中的「世尊,我一心歸命盡十方無礙光如來。」善導大師《觀經疏》第四卷說到「一心專念彌陀名號」。
修道心的功用,是從修習戒、定、慧而產生。戒的精神在於止一切惡,行一切善,善惡的抉擇判別,在於心的運用。小乘人持戒,特重於身體的威儀清淨,大乘的菩薩持戒,特重於心地的染淨差別。
所謂修道心,有三種形態:散心、定心、慧心。散心修道,意為雖行於散善,而猶能夠隨分攝心;定心則是內與三昧相應,外息一切緣慮妄想;慧心,是指從修定而得的智慧功能,或經由聖賢的開示,或自行讀誦,得見心眼的光明,或名「心印」。《傳法正宗記》卷第二云:「夫心印者,蓋大聖人種智之妙本也,餘三昧者,乃妙本所發之智慧也,皆以三昧而稱之耳。心印即經所謂三昧王之三昧者也。如來所傳,乃此三昧也。」經說「如來惠我三昧」,即是以佛心印,印證弟子得法眼淨,開了心頭的智慧之光。《祖庭事苑》卷八也說:「達摩西來,不立文字,單傳心印,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。」此處的「心印」是指修得的智慧:「人心」是指真妄和合的如來藏,或已被煩惱覆蓋的第八阿賴耶識;「見性」是見真如的本性,即是本然的理體。
戒能安身,定能安心,慧能從心起用。以心印心是智慧的功用,在主觀的內在與客觀的外在之間,完全合而為一的一種心理狀態,所謂但可心照而無從言宣的一種直感。
二、唯名
在佛法的觀點看,「名」與「心」是互為主體的。因此,我們可把它分作認識心的名及修道心的名,加以說明。
(一)認識心的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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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名」是心法:《俱舍論》卷第五稱:「名為作想」,也就是說,「名」是思想、想像、想念等的心理活動。再看十二因緣中的「名色」二字,是指五蘊法而言,色是眾生的依報,是物質世界,名是眾生的正報,是精神世界。名是指受想行識的四蘊,色是色蘊。五蘊法所講的眾生身心的全體,名既是心法,故稱唯名,實際即是另一類型的唯心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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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名」是有漏有為心所變境:凡是心識,都是有漏,也都是有為,小乘看到的,只止於第六意識,大乘則講心意識,詳加分析,開出第八阿賴耶識或阿陀那識。由第八識所變現的一切法,稱為唯識所變現境界,即是眾生的依報。名是詮釋表示八識所現的事事物物;分別識是名的能詮,名是分別識的所詮,而實為一體。
例如《楞伽經》卷一所講的五種法:
名是境相的標示符號,分別是妄想心,例如以眼識來對色境,而有第六意識的分別或辨別,在如來的正智,雖亦對境起用,從根本智而起後得智,但卻不起清淨與雜染之分別的妄心。唯有在凡夫的立場,始有能詮與所詮,以及能變與所變的分別執著,復由所變境而起種種煩惱心。由於分別執著虛假的名相,而起種種妄惑。所以《楞伽經》卷四要說:「愚癡凡夫,隨名相流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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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名」是妄想心:在《法界次第》卷上云:「心如幻炎,但有名字。」此處所講如幻如炎的「心」,即是指的虛妄心或煩惱心。心本不存在,由於妄心或煩惱心的結合與積聚,便似乎有了心的存在的感覺,所以給它標上了名字。
(二)修道心的名
從修道的立場看「名」,它既是煩惱法,也是除煩惱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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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名」是煩惱法:名既是由妄想心所產生,所以定是煩惱的有漏有為法。修道的目的,即是要轉變煩惱心而成菩提心。「名」是財、色、名、食、睡的五欲之一,窮人希望發財,飽暖則思淫欲,豐衣足食而有美眷如玉之後,又會想到受人敬仰,追求名望及社會地位,乃至以立功立德來揚其名聲,小則榮身耀祖,譽滿一方,大則留名青史,以揚名千古。所以,「名」雖為五欲之一,雖屬於煩惱法,但其比之以財色及食睡的四欲,並非很壞,至少,為了愛惜名之羽毛,不敢公然地作大惡業。不過,名大招忌,它會為你引來很多莫須有的煩惱,如果以偽善或暴力來沽名釣譽及爭名奪利,那是非常可憐的大煩惱了。所以,實至名歸者,無關宏旨,為名所動而名不副實者,便是煩惱心的發芽茁壯,能使人們永沈苦海,接受苦果。
故在《俱舍論光記》卷五云:「唐言名,是隨義、歸義、赴義、召義,謂隨音聲,歸赴於境。」也就是說,名是隨著音聲文字而歸赴境相,它有召集的功用。也可以說名聲是隨著言語文字的傳播,而得到更多人的知道,名越高,隨之而來的恭敬利養或誹謗打擊也越多。實至而名歸者,固然無關,若為名而自赴於險境者,實在可怕,若你的名氣越大,趨炎附勢及對付你的人就多。所以有多大的名聲,就有多大的感召力或引人注目的力量。
對常人而言,有財產未必就有美名,有美名亦未必就有財產,所以,名和利,雖有連帶關係,並不是必然有關係。
不過,「名」是枷,「利」是鎖,當你有能力(智能或財力或勢力)之時,人家為了使你替他們做更多的事,賺到更多的錢,他們會給你送上很多的美名,乃至金錢,投合你貪名求利的心。可是,當你接受的美名與報酬越多,你須付出的心血也就越多了,其至會使你身不由己地,被名利牽著鼻子東奔西走。像我現在,與利固然無涉,因為有了一點小名,就有好多人想給我套上更多的名,什麼董事長、館長、所長等。我為逃避名利,已逃了數十年,最近數年,卻逃不掉了。或者有人覺得我很好過,其實我為這些事務性的名義,頗感苦惱!記起天臺智者大師說過的名言:若不領眾,可至銅輪位,後以損己益人,僅至五品內位。也可以說智者大師亦是為盛名所累的人了。但是如果為了度眾生,名是有用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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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名」是除煩惱法:我們再把「名」分析一下,我們既能從因緣論的觀點破除執著,也可從因緣論的觀點破除名相。修行的基礎方法,是數息觀與因緣觀,數息觀破散亂,因緣觀破愚癡,既然「愚癡凡夫,隨名相流」,我們就得以修因緣觀來破除名相,而進入聖流,名是標的符號,不是實在的,只有假名。真名無名,假名才有很多的名。因此觀察一切的東西,先僅有相,相是因緣和合而成的,名是標示所有因緣和合而成的事物的一種符號。《金剛經》稱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」相既是虛妄,何況是由相而起的名呢?
有人勸我少演講,多寫書,可以留名千古。演講,只有幾十個人聽,多至幾百個人聽,最多幾萬個人聽,聽過以後就沒有了。但我要試問:是什麼留傳千古?是聖嚴這名字留傳千古,千古以後我聖嚴這個人在那裡呢?書裡頭?書外面?於我本身有何干係?這個地球世界會壞,這個三千大千世界的全體也會壞,能夠逃出這個大範圍的可能很渺茫,縱然把我的書裝上火箭,送到另外的星球去保管,也不能逃過毀滅的命運,時間太長,空間太大,幾萬年也僅剎那間就過去,幾百萬光年的距離,也只是近在咫尺,名是保不住的,不能永恆存在的,何況名之與我們自身的關係,正如剪下了的頭髮與身體的關係。這樣分析以後,就知道名與我們沒有關係,正如剛才黃光國博士給我介紹了好多頭銜,與我沒有關係,連聖嚴二個字與我也沒有關係,聖嚴這二個字用到目前為止也只有十幾年的時間,我過去不叫聖嚴,將來死了,也不是聖嚴。
印度的大乘佛法分為三大系:一個是真常系,是指真如、如來藏、佛性等的常住真心的系統;一個是性空系,又叫中觀般若系;一個是唯識系,今天我只講唯心和唯名,其實也講了唯識。不過請諸位不要誤會我有了獨特的判教。我沒有忽略唯識系的佛學,我只是從心和名的立場來講而已,在此,我要告訴諸位的是:唯心系的佛學思想,重視心的本源及其結果。唯名系的佛學思想,則著重於現前這個妄心的認識,追尋到了源頭,便是修行的結果;要對現前妄心的徹底認識,必須有修持的努力作為代價。所以,不論從那個角度看,佛學的目的都是教人以切實的修持來完成解脫與自在的聖果。
(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講於慧炬社粥會,劉國香、杜正民居士整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