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節 今日的宗教之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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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了一次的上帝
雖然,「上帝」之在西方,到了文藝復興之後,由於人們的思想,從中古教會的控制下獲得了自由。大家都不能依賴教會的嚼哺,而可運用各自的頭腦,來思索一切的問題,所以帶來了科學的飛速進步,使得許多過去都要乞靈於上帝的問題,皆可由人為的力量來解答;並且也從人為力量的擴充再擴充,逼得上帝退回了天國,拆穿了《聖經》中的許多神話的謎底,因此,「上帝已經死了」的呼聲,隨著傳遍了西方。
因此,西方的社會人心,又落入空虛徬徨的歧途,失去了心靈的寄託。不論如何,基督教會尚能在上帝的名義下,推行有限度的愛;「上帝不能死」的要求,又跟著來了,這就是今日西方世界所要求的上帝;但他已跟文藝復興之前的上帝,在作用上或尚略同,在觀念上則已大不相同。今日西方的上帝,絕不是《新約》、《舊約》中的原貌,甚至也不是今日在東方傳教的教士們所能認識;他雖是從《新約》、《舊約》中流出來的,但他已被近世的觀念,改變了他的性能,在教會中的上帝,不但跟科學分了家,也跟哲學分了家。今日西方上層人士(是指思想的,不是職位的)所要求的上帝卻又跟教會分了家,教會之中縱然有許多是非常可敬的人,卻未必就是認識了上帝的人;真正認識上帝或真正希望接近上帝的人,未必就是教會中的人,甚至是厭惡教會的人。但是,不論他在教會之中或在教會之外,如果他是相信上帝的話,那又無不重視《新約》、《舊約》;因為《新約》、《舊約》的記載,雖有許多的不可取處,然在《新約》、《舊約》中,確也有其若干倫理方面的功能。
若要說一個比喻,今日西方上層人士心目中的上帝,像一副吊掛在兩棵大樹蔭下的涼床,一頭繫在哲學的樹幹上,另一頭繫在科學的樹幹上,上帝聯繫在哲學與科學的中間,他本身不是哲學也不是科學,卻不使他違背哲學與科學的原則;他能供給現實的人生,躺在他的懷中,得著心靈的慰藉,正像在大熱天裡,讓你躺在大樹蔭下的涼床上,吹風納涼一樣。像這樣的上帝觀,對於大多數的東方人而言,尚未懂得,當然也不易諒解,對於在中國的傳教士──牧師及神父,當然也很陌生。
事實上,今日西方有句口號:「二十世紀是實存主義的時代」,今日的美國,實存主義已抓住了多數大學青年及知識分子的心,他們根本不再進教堂,對於上帝,乃是採取否定的態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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競技場中的選手
我始終相信,打倒他人,並不等於成全自己,吃掉他人,自己的體重也不等於兩人體重的相加;唯有扶助他人,才是真正的成全了自己,唯有救活了他人,才能發揮互助合作的兩人相加的功能。所以,我以為宗教間的相互排斥,乃是愚蠢的行為。事實上,除了自己甘願倒下,誰也不可能打倒誰的,否則,即或一時被人打倒,也將再度站立起來。
所以,今日的基督徒們,如果尚有一些遠見,應該盡其最大的努力,宣揚基督的「愛」,不要再把佛教當成了眼中釘;佛教不是基督教的敵人而是朋友。佛教僅是在宗教競技場中一員優秀的選手,是以發揮自己的力量為目的,不以埋葬異教為目的。佛教也不會搶走基督教的信徒,除非出於基督徒的自覺而來皈依佛教;佛教徒永遠也不會走進基督教堂去拉信徒。當然,如果要消滅佛教而使這個世界全面的基督化,那就無話可說。可是我要再三的提醒基督徒──那些盲目而狂熱的基督徒,獨斷性的宗教策略,早已遭受到歷史的唾棄。
不錯,佛教也在追求一個佛化人間的社會,佛教也在做著宣揚佛化的工作,但在本質上,跟基督教卻有所不同。佛教不以為唯有佛陀說出的才是佛法;佛教承認凡是合乎佛法原則的一切言行,都是佛法;佛陀只是覺悟了佛法,並沒有創造佛法。所以,在佛世的時候,佛嘗採用印度原有宗教觀念的合理部分,作為佛的教訓;佛滅之後,仍有歷代的僧俗弟子繼續不斷地發掘佛法的寶藏,佛教絕不以為非佛說的即完全不是佛法。因此,佛教絕不希望在打倒了一切異己之後才算實現全面的佛化;佛教卻希望運用影響力使得相背者變成相順,使得相順者變成相近,使得相近者變成相同。所以,佛教從不會想到要打倒異教,但卻主張感化異教,比如蓮華生大師到西藏之後,即將西藏的外道「棒教」(Bon-po)化成了佛教的密教。佛教希望利用種種方法來瞭解他人,並使他人來瞭解佛教;瞭解並不等於歸順,最低限度,總可得到若干程度的諒解;諒解彼此的目標雖不盡相同,但在以倫理為基礎的觀點上,必有可通之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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研究宗教的態度
所以,站在佛教的立場,絕不否定基督教的應有價值。基督教的教化,如果除開它的專斷的唯神觀之外,在倫理的施設方面,佛教是不妨有條件地承認其相當於人乘及天乘的範圍。但願基督教徒們也能學到這樣的態度:強調其倫理方面的,弱化其神化方面的,以俾共同來為人天的福祉而努力。如果有一天,只剩下倫理的基督教,不見了神話的基督教,那才真正是人間的福音,也即是今日的宗教應走之路。
然而,中國的基督教士們,是怎樣的態度呢?我可借用唐君毅先生的一段話,提供他們參考:「在此(香港)之教會與教徒的服務精神,固中國內地所不及,而賴傳教或教會關係來謀生求職的路道,亦特別多,因而使人很難分辨,誰是真正的信徒,誰只是吃教的人。而在宗教徒的相互鬥爭方面,則此地有專收和尚的基督教學院。有專以說服異教徒為己任的牧師或神父;而在此地傳教的西方教士與中國教士,卻很少能瞭解中國文化的。有的傳教士明白的說:中國大陸之被共黨征服,即中國人不信耶穌之故;中國人現在只有向耶穌懺悔,才能得救。……基督教傳入中國後,未聞有一基督教的大思想家,能本基督教觀點,去討論一切人生文化問題。」(《民主評論》卷七二二期〈宗教信仰與現代中國文化〉)
唐君毅先生的這段話,我相信是公正而中肯的,不知基督教的人士們能否省察一下?特別是後面幾句,更該加圈加點!
第三節 香港道風山與「佛教學研究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