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對於父親,雖不是第一次見面,但他總顯得非常陌生,說得難聽一些,就是土頭土腦。我是他的兒子,他在我面前,應該是很威嚴,也很自在的,但他卻不,似乎他過去的那一套,已然留在鄉下,避難的時候,忘記帶在身邊。所以一舉一動,倒像我們已經換過輩分一樣了。我很清楚,這是這場戰爭使他變成這樣的。比如他對我的稱呼,先叫乳名,接著又要來一次更正,以我的猜想,父親是怕我在同學面前洩露了乳名,會引以為羞的,其實那是他多餘的顧慮罷了。

停了一會,父親開始認識我的東西,手裡翻著摸著,嘴裡問著說著:「這是我去年買了寄給你的,這是你娘熬了三個晚上,替你趕起來的,這是你大姐送的,這是你去年考了第二名,大哥獎的,這是你過房爺(乾爸)送的。……咦!這些呢?你自己買的嗎?那裡來的這筆錢呀!看你這樣瘦,寄兩個錢,還捨不得買些東西吃吃,叫你娘曉得了,不知要怎樣心疼哩!」

事實上,我那些參考書和部分儀器,是不得不買,同時也非買不可的,父親是念「子曰」出身的,他那裡知道呢?

我也奇怪父親,竟會變得這樣快,此刻他不像父親,倒像是母親了。那樣婆婆媽媽、嘮嘮叨叨地,尤其他那張脫光了牙齒的嘴巴,如果沒有一綹山羊似的小鬍子替他說明,他根本就像一個老太婆了。